【天刀全门派】山月清欢（28、鸿雁
Chapter.28 鸿雁
地势高险的龙门山上，紧张的气氛正在蔓延。
公子羽此刻已是强弩之末，借大无相丸之力将自身暂时调整回原先的巅峰状态，却也只是表面而已。
他负手，等待着该来的那个人。
直到一身着玄衣狐裘之人执剑朝他缓缓走来，带起了一阵寒风。
“你来了。”公子羽开口道。
来人正是公子羽的义兄沈孤鸿。
“是，我来杀你。”
多年不见，他看起来仍是那样从容冷静，唇角紧绷，眸中竟是难得流露出了一丝悲悯。
即使公子羽从未把沈孤鸿当过兄弟，却又真真切切讨厌对方这一副在他眼里虚伪无比的样子，于是他当即冷哼了一声。
一开始为什么讨厌沈孤鸿，公子羽已经不记得了。
或许是厌恶他那自矜清高的姿态，或许是厌恶父亲让他称呼他为兄长的那一刻，或许是在父亲灵前争夺伏龙谷主之位时他所谓的“相让”……
又或者说，他公子羽想要讨厌什么人，何须什么理由！
最初，公子羽只是想要和沈孤鸿公平公正一决胜负。
后来，他要找出白玉京，击败他以报父仇；再折返伏龙谷，却不是要和沈孤鸿一决胜负，而是要杀了沈孤鸿，夺回谷主之位。
他经历了太多知道了太多，那些原来属于他的，他便要一一拿回来。
但既然所有的目的已落空，那么至少在这里，他也要与沈孤鸿堂堂正正地生死一战！
这里是巴蜀的郊外，周围落木萧萧而下，绕作了一个圈，随即又被场中二人的杀气震开。
“今日杀你，不为武林公义，只为沈门家规。”
沈孤鸿看着公子羽，直到看见公子羽闻言冷笑了一声，缓缓拔出了那柄沧浪剑。
时至此刻他心头毫无波澜，因为他知道最终的胜者只会有一个，那便是他。
而有的人尚未出手之时，便已一无所有，往后也只会一败涂地。
他也拔出了剑，面色无异，静静地看着公子羽。
此刻，这对伏龙谷的义兄弟就这样拿着剑，剑刃相对，生死为战。
公子羽持剑率先冲到沈孤鸿面前，他的动作极快，一剑砍向沈孤鸿，双眸赤红，眼里充斥着的都是恨意。
沈孤鸿抬剑挡住，微微皱眉。比起公子羽，他动作要从容许多，不显慌乱，只是看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。
双剑相碰的清脆之声，摩擦间闪过的火花，仿佛不单单是两柄剑的碰撞，而是二人心中积怨多年的情绪迸发出的最后争鸣。
剑花缭乱，挽起众多落叶。
几招过后，公子羽气息已有些紊乱。说到底他不过是靠着大无相丸暂压伤势，却仍是不及沈孤鸿养精蓄锐，在争斗中逐渐落了下风。
剑气令公子羽避让不及，沈孤鸿最后一剑将他打飞，公子羽将剑插入地中，后退了好几步，才勉强停了下来。
公子羽半跪在他的面前，撑着沧浪剑，再无力而战。
沈孤鸿就这样看着他。
他的义弟，将这个江湖搅动得天翻地覆，武林众人都欲杀之而后快。
但他仍然是幼年那个骄傲不可一世的沈孤雁。
仍然是，沈孤鸿义父的亲生儿子。
沈孤鸿收了剑，抬起手，一掌击中了公子羽的心口，同时微微闭上了自己的眼睛。
他一定要杀了公子羽，好让自己能够顺理成章接手青龙会，掌握江湖动向。
他也不能杀了公子羽，令沈浪一辈在真正意义上再无后嗣，此举必会招致伏龙谷中人不满，横生内乱。
这听起来很困难，但沈孤鸿不是办不到。只需截断公子羽的全身经脉，做出假死之状，再借助大无相丸与血衣重生大法之功……
公子羽仍是那个沈孤雁，他能将沈孤雁带回伏龙谷，让他永远陪在沈沧海的坟前，令他忏悔他的罪过。
他是沈孤鸿。
他有本事瞒过江湖众人的眼睛，留下公子羽。
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，公子羽重重地倒下，便再无声息。
结束了吗……
沈孤鸿走上前，轻轻扶着公子羽，拾起他的佩剑。
他低声道：“沧浪剑，我带走了。”
盯着面前公子羽的“尸身”须臾后，沈孤鸿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。他立刻调整了自己的表情，转过身，看着轻功赶来的几位掌门。
太白、五毒、神威、丐帮、唐门……八荒掌门之中，竟是来了五位，可见这场决斗是何等受重视，也可见公子羽危害武林之深。
未等他们开口，沈孤鸿没有丝毫犹豫地拂衣屈膝，朝着众人半跪下来。
“我受义父之嘱看护公子羽，如今公子羽入魔，乃我为兄长之过失。”
“沈谷主，你……”见此八荒掌门面面相觑，纷纷欲上前搀扶。
说到底，沈孤鸿诛杀公子羽，无论背地里有怎样的算盘，明面上都是大义灭亲，也是侠义之举。这事若传扬出去，在江湖上又是何等的人望……
如今八荒乃至天下人，都欠了眼前之人一个人情，又如何当得起他的这一跪。
与此同时，在场的众人也都纷纷有所感觉，仿佛今日又见证了一代新的传说的诞生。
当年公子羽剑斩方龙香，于泰山之巅推辞了四盟盟主赠予的尊字令，俨然成为昔日武林一代传说。往后十年，他执掌青龙会的权位，在武林中倒行逆施，犯下无数血案。
今日沈孤鸿杀了公子羽，朝众人这一跪，仿佛又是一个轮回。
今后的十年，只怕就是沈孤鸿的天下了。
八荒众人交头接耳，将这一幕看在眼中，心中各自有着不同的计量。
“如今公子羽已死，但其终归乃沈浪后人，恳求诸位……留他全尸。”
沈孤鸿行此大礼后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此地。
他甚至不再看地上的公子羽一眼。待八荒的人检查过后，自会有伏龙谷的人收尾，将公子羽运送回谷中。
而做完这一切，他的心头，依旧是那样的毫无波澜。
远处秋风飒飒，有一行鸿雁自空中飞过，声声雁鸣，转眼便不见归处。
围观了一整场的蓝铮此刻正行在山间往下而去，身旁跟着一路跟着他的苏怀墨。
二人一路无言。
苏怀墨是不知该如何说，而蓝铮却是等着他开口。
走了半晌，苏怀墨这才回神道：“我们这是去哪儿？”
“翠海。”蓝铮道，“沈孤鸿正在翠海和少侠谈事，或许需要我为她解答一二。”
蓝铮难得解释得这样详细，苏怀墨却点点头，再次沉默了下来。
一路走到翠海奇观之一的锁链桥，心事重重的苏怀墨总算舒展了眉头，看着面前的桥竟生了几分欣赏之意。
不远处的一棵树下，少侠正靠在树干上，不知在想什么。
蓝铮微眯着眼打量了一番，停住了脚。
一切真的都结束了吗？
少侠停在原地思索了好久，忽然叫住了沈孤鸿：“沈老板！”
沈孤鸿停下脚步，回首：“少侠可是还有什么事？”
他的神色如此淡然，叫人看不出深浅，也不知底下有何情感的变化。
少侠忽然不知说什么是好，“你……你就这样走了吗？”不知为何，她鬼使神差地问出了这一句。
沈孤鸿露出了一个极浅的微笑：“我还会再回来。”
他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下的山岭间。
这句话……是什么意思呢？少侠依旧想不明白，她的心头却好似隐隐有些不安。
或者，她是真的不明白吗？
若说沈孤鸿出谷是为了公子羽，那公子羽死后呢？
少侠不敢赌，她亦不能赌。
思绪纷乱间，蓝铮突然出现在她身边，难得温声道：“是我来晚了一步，没事吧？”
“我没事……”她摇了摇头，好似有些纠结，“蓝师兄，我有一些事想问你……是关于沈孤鸿的事。”
“沈孤鸿？方才你不是已经见过他了吗？为何还要来问我？”
“我仍有许多事不明白，他此次出山，当真只是为了公子羽吗？”
“不然，你以为他是来做什么的？”
少侠拧紧了眉，“蓝师兄，我不是个傻子。”
蓝铮顿了顿，笑道，“你当然不是。”
“我还有眼睛，至少看得清是非黑白。”她神色带了几分严肃，“沈孤鸿在公子羽手下救过我两次，我很感激他，但这是两码事。”
蓝铮不由也端正了些态度，站直了身，却仍是挑眉笑道：“哦？此话怎讲？”
“他大义灭亲替天下铲除公子羽，我们皆欠他一个人情。而过程中的伤亡也与他无关，至于孔雀翎，沈孤鸿的确是当前最佳的保管人选，这一点我没有异议。”
少侠深呼吸，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不至于变成尖锐的质问。
“但是蓝师兄，你告诉我，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！沈孤鸿到底想做什么？”少侠望着蓝铮的眼睛道：“他是把我，把天下人都当成了傻子吗？！”
叶知秋曾言，沈孤鸿要取天下，尚缺人望。
对于叶盟主的话，少侠不是真的听不懂，也不是不曾记在心上。
在此之前八荒围杀公子羽，沈孤鸿始终按兵不发，隔岸观火的举动，并非不是看在她眼里。
他是怎么想的，他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，他在打什么主意？这些问题少侠一路都在想，怎么也无法放下心。
诚然，少侠总是一个容易轻信他人之人。
如果可以，她也愿意把沈孤鸿当成朋友，不为襄州玉华集许诺的那一条街，而是为了那日在开封黄河畔，两人交谈时沈孤鸿流露出的片刻真心。
可余下时刻，少侠是真的看不懂沈孤鸿此人。
沈孤鸿会给江湖带了什么改变？那改变是好是坏？他做的是对的吗？我真应该帮他吗？少侠不停地在想，却好似得不到答案。
面对少侠的质疑，蓝铮轻轻笑了一声。
他摊开手说：“的确，沈孤鸿是一个有雄心壮志，同时也野心勃勃的人。这些我都知道。”
少侠皱起眉，张口欲言却被蓝铮打住。
“沈孤鸿放眼的角度，与我们都不一样，能做的事也与我们不一样。他想开创的，乃是万世万代的太平。”
“沈孤鸿能做到的事，蓝铮做不到，而这，便是我追随他的原因。”
他向少侠伸出手，眼中心中满是诚恳，“你我曾经共担诛杀公子羽的棋局。眼下这条为万世开太平之路，你可愿与我同行？”
少侠看着蓝铮，嘴唇动了动，却是一时没有应允。
蓝铮并不在意笑了笑，收回了手：“也对，像这样的大事，你是该好好考虑，想清楚了再说。”
他说：“无论你今后选择了怎样的道路，你我之谊不变。”
“也许蓝师兄说的有道理。”少侠沉思许久终于开口，“但沈孤鸿是什么样的人，我还想自己再亲眼看看。”
她牵着马，头也不回地向等在一旁的伏龙谷暗卫走去，只撂下一句话：“但愿这次，他能至少给我一个合理的答复。”
沈孤鸿便在翠海的锁桥边，等着她的到来。
少侠怒气未消的语气带了几分生硬，听起来还有些赌气的意味。
但蓝铮却了解她，从醉月居开始起便十分了解。以她的性子，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就已是把这件事掀过去了一半。
至于另一半，就端看沈孤鸿那边要如何处理了。
不过这就不关他的事了。
蓝铮此刻显然心情很好，他靠着树上，信手把玩着手上的匕首。直到见白衣的移花弟子出现，拨开树枝缓缓向他走来。
苏怀墨看向少侠离去的方向，第一句话便是叹道：“少侠是个好人。”说这话时，他却是看着蓝铮，“不是吗？”
“这是当然。如果她都不算是，那只怕天底下就没有好人了。”蓝铮笑道，“若论人品，江湖上的确少有比她更令人信得过的人了。”
“我不是说这个。”苏怀墨摇了摇头。
他说，“有些事，你瞒得过她，却瞒不过我。”
象征天下第一的孔雀翎已落入沈孤鸿手中，与公子羽一战，四盟八荒皆欠他一个人情，加上伏龙谷，富可敌国的财富，可比肩天下第一的武功……
不知不觉，沈孤鸿已占据了大势。
苏怀墨沉默了一下，方道：“你对沈孤鸿此人如何看？”
蓝铮顾左右而言他，耸了耸肩：“该如何看？他已通过了我的考验，接下来自然是履行我的诺言。”他眉毛微挑，神态间隐有意气风发。
“你真要加入青龙会？”
“我以为我一路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。”
苏怀墨皱眉：“如此不择手段之人，也值得你投效吗？”他毫不客气地指出了沈孤鸿从中扮演的角色，以及他袖手旁观之举。
蓝铮却抚掌笑道：“成王败寇，应是此理。”他意味深长地说，“何况他并未真正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，不是吗？”
的确如此。
苏怀墨张口欲言，却见蓝铮拍了拍膝盖直起身起来。
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，但我要说的是，你太天真了……世间任何道路上，总是免不了要牺牲，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将牺牲的可能降低到最小。”
细碎的阳光穿过树枝间的缝隙照在他身上，影影绰绰，映衬着他的侧脸带了些冷酷的神色，又似流露出了几分怜悯。
“在这之前，我走过很多的路，四盟的路、八荒的路，公子羽、百晓生……可那些都行不通，那都不是我的道。”
蓝铮弯下腰，握起一把沙子。就在苏怀墨面前，他渐渐松开手，沙子便从指间飞快流逝。
“眼下乃是大争之世，变则通，不变则亡。而江湖分分合合，却始终如一盘散沙，没有一个强而有力的势力出来引导，纷争便再所难免。”
苏怀墨仍是沉默。
“百姓愚昧，多是云从。若无规矩，那便由强者来制定规则；若无道路，便让我们自己走出一条路，这就是我的想法。”
这是蓝铮第一次在苏怀墨面前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。
“若世间本就弱肉强食，难以更改。”他用如此锋锐的言辞，不带一丝回转地说，“倒不如令强者统领弱者，带领众人前行，方能使天下无争，百姓太平。”
“你只看到了沈孤鸿的野心，我却看到了他的权势地位，与之匹配的能力与心机城府，以及身后伏龙谷带来的无限可能。”
“我知道你的想法。”苏怀墨摇了摇头，他垂下眸，不知在想着什么，“但我依旧不觉得沈孤鸿是一个好的人选。”
与其说是沈孤鸿令得蓝铮折服，心甘情愿地追随于他，倒不如说是蓝铮选中了沈孤鸿，将其作为实现自己理想的平台。
剥去那层君臣相得的表象，内里的本质也不过是各取所需。
蓝铮此刻臣服于沈孤鸿，是发自真心，但若沈孤鸿所行的道路有一天偏离了蓝铮的理想，也会被蓝铮毫不留情地背弃，正如昔日的公子羽那般。
蓝铮从不会真正效忠于任何人，他只会走在自己选定的道路上，为自己的理想九死不悔。
苏怀墨的眉头从来没有如此凝重过。
而后他深吸一口气，抬起头，道：“若我不答应，又如何？”
蓝铮看着他，这一天发生的事曾在他心头盘桓了许久，想象着究竟会如何发生，而如今终于尘埃落定。
他虽对此感到轻微的失落，但不觉得难受，当然也不觉得痛快，只是像是做了一件应做之事那样，迎来了既定的结局。
看来今日便是友人分道扬镳之日。
蓝铮剑眉微挑，扬声笑道：“既然这样，那你我便各为其主，今后各凭本事就是了。”
苏怀墨见蓝铮竟笑了起来，也是摇头轻笑着，舒了一口气。
从一开始，他们的理念便有分歧。聪慧如苏怀墨，怎会预料不到这一天的到来，只是他与蓝铮所想如出一辙，放下了心头的大石，接受了这样的结局。
苏怀墨抿抿唇，轻咳一声，似江湖中人一般朝蓝铮伸出了手。
尽管他们立场各异，但无论如何，这样久的相处，苏怀墨早已将蓝铮视为朋友。
蓝铮一愣，笑意未褪，旋即抬手握住。
今后的他们，既是朋友，也是对手。